当我接到堂哥的报讯,匆匆赶回老家时,雪白的纸幡已经在门头随风摇摆,棺木被绣着金色龙凤的大红罩材装扮得富丽堂皇。
正堂屋的桌上摆放着两碟粽子。二伯嵌在墙上蒙着黑纱的像框里,微笑地望着我。
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不知过了多久,心底的那股悲伤才猛地涌上来,一下子充溢了我的眼眶。
父亲在我三岁那年,抛下我和我的母亲,毅然去寻找自己的“共同语言”去了。
没有人知道我们母女是怎样度过那段艰辛岁月的,没吃的,没穿的,没人看得起我们。因为我是个没爹的孩子。
二伯是个老实的庄稼汉,他自己本身已有四个儿子,生活也很拮据,但他无法看着自己的侄女挨饿受冻而无动于衷。他和二娘经常过来接济我们。
他对我们说:“有我一口吃的,就不能让你们饿着。”
永远不会忘记,他一手背着锄头一手抱着我去地干活,把我放在田头,给我摘来甜甜的西瓜;
永远不会忘记,他带我去浇地,在清清的沟渠里,给我摸来张牙舞爪的螃蟹;
永远不会忘记,他和二娘带我去赶集,给我买来我眼馋许久却不敢向母亲开口的衣服和围巾……
于是,他就成了我心里最亲最亲的“父亲”。
即使后来母亲带着我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,让我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叫“爸爸”,二伯那张写满岁月沧桑的脸庞,在我的人生里仍然根深蒂固,挥之不去。
三十三年来,我经常会回老家看望二伯二娘,看望这两位为我含辛茹苦,甚至超过对自己儿子的老人。
可是,身体每况愈下的二伯,却连他最爱吃的粽子也没能吃上一个,就撒手西去了。
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亲爱的二伯,再也听不到他一声声地喊我“三妞”,始终在我眼眶里打转的泪水,终于倾泻而下。
悲恸顷刻间装满了整个屋子,装满了我的意识。
这时,我听到了一个苍老沉闷的哭声,从棺木另一边传过来。
是谁?我抬起迷朦泪眼望去,一个六十多岁高大但羸弱的男子,正蹲在棺木旁边,双手捂脸呜呜痛哭。
旁边的大娘悄声告诉我:“三妞,他是你爸爸,亲爸爸,还能认得出来吗?”
爸爸?亲爸爸?在那一刻,我的脑海一片空白。父亲这个概念,在我三岁以前的记忆里,没有留下丝毫印象。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他。
没有人理解我心里的酸楚与矛盾,三十三年来母亲饱受的磨难,我承受的辛酸,在眼前电影般反复地回放着。
他,是我爸爸吗?
应该好好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样的,可是我头一低,再也不肯朝那人多看一眼。即使我能感觉得到,那人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与期待,我却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。
我知道,这场重逢对我来说毫无意义。
棺木缓缓地放入墓坑,哀乐四起,纸钱飞舞。我披着孝衣跪在地上,哭着掬起捧捧黄土,连同我的深深眷恋,永远陪伴在给了我抚养之恩的二伯身边。
二伯,让我们在梦中重逢,好吗?
漫天遍野的思念之中,我听不到任何无关的声音。
2009年,我遭遇了永别的重逢,也经历了重逢的永别。
这一年,注定让我终身难忘。